
《吃茶》C0000000095 · 2024年12月13日摄于中国福建福鼎同顺泰老茶馆
《冬日絮语》
冯骥才
每每到了冬日,才能实实在在触摸到岁月。
年是冬日中间的分界。有了这分界,便在年前感到岁月一天天变短,直到残剩无多!过了年忽然又有大把的日子,成了时光的富翁,一下子真的大有可为了。
岁月是用时光来计算的。那么时光又在哪里?在钟表上,日历上,还是行走在窗前的阳光里?
窗子是房屋最迷人的镜框。节候变换着镜框里的风景。冬意最浓的那些天,屋里的热气和窗外的阳光一起努力,将冻结玻璃上的冰雪融化;它总是先从中间化开,向四边蔓延。
透过这美妙的冰洞,我发现原来严冬的世界才是最明亮的。那一如人的青春的盛夏,总有阴影遮翳,葱茏却幽暗。小树林又何曾有这般光明?我忽然对老人这个概念生了敬意。只有阅尽人生,脱净了生命年华的叶子,才会有眼前这小树林一般明澈。只有这彻底的通彻,才能有此无边的安宁。
安宁不是安寐,而是一种博大而丰实的自享。世中唯有创造者所拥有的自享才是人生真正的幸福。
朋友送来一盆「香棒」,放在我的窗台上,说:「看吧,多漂亮的大叶子!」
这叶子像一只只绿色光亮的大手,伸出来,叫人欣赏。逆光中,它的叶筋舒展着舒畅又潇洒的线条。一种奇特的感觉出现了!严寒占据窗外,丰腴的春天却在我的房中怡然自得。
自从有了这盆「香棒」,我才发现我的书房竟有如此灿烂的阳光。它照进并充满每一片叶子和每一根叶梗,把它们变得像碧玉一样纯净、通亮、圣洁。我还看见绿色的汁液在通明的叶子里流动。这汁液就是血液。人的血液是鲜红的,植物的血液是碧绿的,心灵的血液是透明的,因为世界的纯洁来自于心灵的透明。
但是为什么我们每个人都说自己纯洁,而整个世界却仍旧一片混沌呢?
我还发现,这光亮的叶子并不是为了表示自己的存在,而是为了证实阳光的明媚、阳光的魅力、阳光的神奇。任何事物都同时证实着另一个事物的存在。伟大的出现说明庸人的无所不在;分离愈远的情人,愈显示了他们的心丝毫没有分离;小人的恶言恶语不恰好表达你的高不可攀和无法企及吗?而骗子无法从你身上骗走的,正是你那无比珍贵的单纯。老人的生命愈来愈短,还是他生命的道路愈来愈长?生命的计量,在于它的长度,还是宽度与深度?
冬日里,太阳环绕地球的轨道变得又斜又低。夏天里,阳光的双足最多只是站在我的窗台上,现在却长驱直入,直射在我北面的墙壁上。一尊唐代的木佛一直伫立在阴影里沉思,此刻迎着一束光芒无声地微笑了。
阳光还要充满我的世界,它化为闪闪烁烁的光雾,朝着四周的阴暗的地方浸染。阴影又执着又调皮,阳光照到哪里,它就立刻躲到光的背后。而愈是幽暗的地方,愈能看见被阳光照得晶晶发光的游动的尘埃。这令我十分迷惑:黑暗与光明的界限究竟在哪里?黑夜与晨曦的界限呢?来自于早醒的鸟儿第一声的啼叫吗?这叫声由于被晨露滋润而异样地清亮。
但是,有一种光可以透入幽闭的暗处,那便是从音箱里散发出来的闪光的琴音。鲁宾斯坦的手不是在弹琴,而是在摸索你的心灵;他还用手思索,用手感应,用手触动色彩,用手试探生命世界最敏感的悟性。琴音是不同的亮色,它们像明明灭灭、强强弱弱的光束,散布在空间!那些旋律片断好似一些金色的鸟,扇着翅膀,飞进布满阴影的地方。有时,它会在一阵轰响里,关闭了整个地球上的灯或者创造出一个辉煌夺目的太阳。我便在一张寄给远方的失意朋友的新年贺卡上,写了一句话:
你想得到的一切安慰都在音乐里。冬日里最令人莫解的还是天空。
盛夏里,有时乌云四合,那即将被峥嵘的云吞没的最后一块蓝天,好似天空的一个洞,无穷地深远。而现在整个天空全成了这样,在你头顶上无边无际地展开!空阔、高远、清澈、庄严!除去少有的飘雪的日子,大多数时间连一点点云丝也没有,鸟儿也不敢飞上去,这不仅由于它凛冽寥廓,而是因为它大得,大得叫你一仰起头就感到自己的渺小。只有在夜间,寒空中才有星星闪烁。这星星是宇宙间点灯的驿站。万古以来,是谁不停歇地从一个驿站奔向下一个驿站?为谁送信?为了宇宙间那一桩永恒的爱吗?
我从大地注视着这冬天的脚步,看看它究竟怎样一步步、沿着哪个方向一直走到春天?

《冬日》C0000000094 · 2024年11月30日摄于中国上海杨浦必胜客悠方店
《初冬浴日漫感》
丰子恺
离开故居一两个月,一旦归来,坐到南窗下的书桌旁时第一感到异样是小半书桌的太阳光。原来夏已去,秋正尽,初冬方到,窗外的太阳已随分南倾了。
把椅子靠在窗缘上,背着窗坐了看书,太阳光笼罩了我的上半身,它非但不像一两月前地使我讨厌,反使我觉得暖烘烘地舒适。这一切生命之母的太阳似乎正在把一种祛病延年,起死回生的乳汁,通过了他的光线而流注到我的体中来。
我掩卷瞑想:我吃惊于自己的感觉,为什么忽然这样变了?前日之所恶变成了今日之所欢;前日之所弃变成了今日之所求;前日之所仇变成了今日之所恩。张眼望见了弃置在高阁上的扇子,又吃一惊。前日之所欢变成了今日之所恶;前日之所求变成了今日之所弃;前日之所恩变成了今日之所仇。
忽又自笑:「夏日可畏,冬日可爱」,以及「团扇弃捐」,乃古之名言,夫人皆知,又何足吃惊?于是我的理智屈服了。但是我的感觉仍不屈服,觉得当此炎凉递变的交代期上,自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足以使我吃惊。这仿佛是太阳已经落山而天还没有全黑的傍晚时光:我们还可以感到昼,同时已可以感到夜。又好比一脚已跨上船而一脚尚在岸上的登舟时光:我们还可以感到陆,同时已可以感到水。我们在夜里固皆知道有昼,在船上固皆知道有陆,但只是「知道」而已,不是「实感」。我久被初冬的日光笼罩在南窗下,身上发出汗来,渐渐润湿了衬衣。当此之时,浴日的「实感」与挥扇的「实感」在我身中混成一气,这不是可吃惊的经验么?
于是我索性抛书,躺在墙角的藤椅里,用了这种混成的实感而环视室中,觉得有许多东西大变了相。有的东西变好了:像这个房间,在夏天常嫌其太小,洞开了一切窗门,还不够,几乎想拆去墙壁才好。但现在忽然大起来,大得很!不久将要用屏帏把它隔小来了。又如案上这把热水壶,以前曾被茶缸驱逐到碗橱的角里,现在又像纪念碑似地矗立在眼前了。棉被从前在伏日里晒的时候,大家讨嫌它既笨且厚,现在铺在床里,忽然使人悦目,样子也薄起来了。沙发椅子曾经想卖掉,现在幸而没有人买去。从前曾经想替黑猫脱下皮袍子,现在却羡慕它了。反之,有的东西变坏了:像风,从前人遇到了它都称「快哉!」欢迎它进来。现在渐渐拒绝它,不久要像防贼一样严防它入室了。又如竹榻,以前曾为众人所宝,极一时之荣。现在已无人问津,形容枯槁,毫无生气了。壁上一张汽水广告画。角上画着一大瓶汽水,和一只泛溢着白泡沫的玻璃杯,下面画着海水浴图。以前望见汽水图口角生津,看了海水浴图恨不得自己做了画中人,现在这幅画几乎使人打寒噤了。裸体的洋囝囝跌坐在窗口的小书架上,以前觉得它太写意,现在看它可怜起来。希腊古代名雕的石膏模型 维纳斯立像,把裙子褪在大腿边,高高地独立在凌空的花盆架了。我在夏天看见她的脸孔是带笑的,这几天望去忽觉其容有蹙,好像在悲叹她自己失去了两只手臂,无法拉起裙子来御寒。其实,物何尝变相?是我自己的感觉背叛了。感觉何以能背叛?是自然教它的。自然的命令何其严重:夏天不由你不爱风,冬天不由你不爱日。自然的命令又何其滑稽:在夏天定要你赞颂冬天所诅咒的,在冬天定要你诅咒夏天所赞颂的!
人生也有冬夏。童年如夏,成年如冬;或少壮如夏,老大如冬。在人生的冬夏,自然也常教人的感觉背叛,其命令也有这般严重,又这般滑稽。

《秋阳》F0300000663 · 2024年11月27日摄于中国上海杨浦复旦大学江湾校区
给车加满了油。明天一早动身。
去潮汕跑一趟的想法很早就有了,只是一直在等。等什么呢?等一个好一点的季节,等一个空一点的时间。进入十二月,季节合适了,家里的事也都安顿好了,可外婆却犹犹豫豫的不太想出门了。半个月,哪天动身一直定不下来。其实,外婆的犹豫我能理解,因为我也差不多。担心这个,担心那个,主要是这几年越来越懈怠,怕出远门。
不确定是不是能成行,加上本来人就很懒,所以做攻略的事也就一直拖着。
前天,外婆说,既然想了很久,还是跑一趟。但我已经静不下心研究详细的攻略了,只得先把福鼎和潮州的酒店定了,其他的都没定。担心外婆中途变卦,以便能随时折返。
设想是有的,就是最远跑到潮州,离上海一千两百公里。这个距离,如果需要,我可以当天跑回上海。
大概的构想是,去程在福鼎逗留一下,然后奔潮州。之后汕头、泉州、福州或温州一站一站往上海返。至于玩什么,吃什么,提前一天再研究了。
真正的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
这不是我一贯的做事风格。
但愿一切顺利。

《豌杂小麺》B0000000715 · 2014年12月5日摄于中国上海宝山付小姐在成都共和新路店
重庆小麺,可以和火锅和酸辣粉齐名的重庆地方风味小吃。重庆以小麺为傲,甚至出台了地方标准《重庆小麺烹饪技术指南》。根据该指南,制作一碗小麺,前后需20道工序,使用调料达14种之多。
重庆小麺最初指的是以葱、蒜、酱、醋、辣椒等调味的麻辣素面。但现在,即使带了浇头,也还是称作小麺,像牛肉小麺、肥肠小麺、豌豆杂酱小麺等。不过,在小麺馆,如果不特别说明,默认为红油素面。
重庆小麺的历史可以上溯到清末民初,但「小麺」这一叫法,是在抗日战争时期。当时南京沦陷,重庆成为中华民国的「战时陪都」。大批的下江人蜂拥而至,随之而来的,也包括了下江人的饮食文化,比如各种浇头麺。为区别重庆当地的素麺,外埠的麺因量大且浇头丰富而称为「大麺」,而重庆素麺则相应地被称作「小麺」。
重庆小麺且麻且辣且香。第一次吃小麺,是年轻时在丰都。打那以后便欲罢不能。前几年出差重庆,几乎不碰酒店的自助早餐,宁可冒着重庆夏季的闷热走上一里地,去苍蝇馆子吃一碗地道的牛肉小麺,巴适得很。

《豆腐花》B0000000709 · 2024年10月29日摄于中国上海杨浦笼香斋
继续听唐鲁孙讲吃食。
感觉跟汪曾祺、梁实秋的谈吃差太多,丝毫的勾不起馋意。
文章读起来依然感觉有点怪异。「近代文学家」,「近代」无误,但「文学家」似值得商榷。
《令人难忘的早点》
唐鲁孙
北平从前除了大富大贵,一般普通人家很少在家里吃早点的。当时虽然没有晨跑、跳土风舞、打太极拳一类活动筋骨的运动,可是时兴早晨遛弯儿。把筋骨活动开了,肚子有点发空,街头巷尾有的是卖早点的。甜咸酸辣五味俱全,你尽量换着样儿吃 ,准保整月不同样儿。其中我最欣赏八面槽一带卖豆腐脑的。
最近台北有一家餐馆有饶阳豆腐脑卖。提起饶阳有许多人不知道在哪一省,其实就是河北省深县,从前叫深州。深州以出产水蜜桃驰名全国,该处所产的桃子实大水多,跟奉化的玉露水蜜桃,一南一北相互辉映。至于深州的豆腐脑知道的人就寥寥了。
八面槽那位卖豆腐脑的姓周,因为他身躯矮小,为人随和又爱说笑,所以大家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恨天高」,他自己还挺得意呢。久而久之,大家都叫他恨天高,有些人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了。恨天高就是深州人,原本在深州大街上卖豆腐脑,直奉之战他怕抓,就逃来北平重操旧业。他每天六点准出挑子摆在八面槽锡拉胡同口外,豆腐脑是用老卤点的, 可不带一点卤味。勾出来的黄花木耳肉片卤,黄花木耳用料虽然不多,可是选得很精,肉用肥瘦肉切成薄片(跟此地饶阳豆腐卤里放瘦肉丁完全不同)。他勾的肉片卤,两个小时要卖一百五六十碗,舀来舀去卤都不澥,人一夸他卤好,他就说:「这跟俺在家乡做的差远了去啦!此地没有深州高台井的水重而且甜,所以豆腐脑差点劲儿。将来如果有缘,咱们去深州遇上,我用高台井水做的豆腐脑给您老尝尝,就知道俺不是胡吹乱嗙啦!」其实他在八面槽这份挑子,在北平已经算是第一份了,真有人从安定门遛到八面槽来喝碗豆腐脑的。
他挑子上还带卖马蹄烧饼,他每天从宝华斋买一方片好的清酱肉来,熟主顾跟他说:「一碗夹两个。」就是一碗豆腐脑两套马蹄夹清酱肉。这一份早餐真是适口充肠,现在吃过的人谈起来,没有不流口水的,将来返回内地,怕也不会有这样的早点吃了。

《伏尔塔瓦河》A0903000013 · 2014年7月24日摄于捷克布拉格
晚上,在社区文化活动中心听了场上海爱乐乐团的室内乐音乐会。当贝德里赫 · 斯美塔那的《伏尔塔瓦河》乐声响起,感觉主旋律似曾相识,而这是我第一次听这首曲子。翻箱倒柜地在记忆里翻找了半天,最后猛然意识到:像极了《希望》。
我曾听过一次《希望》。八年前在以色列船游加利利湖。船到湖心,有一个小小的仪式:分别升以色列和游客所在国国旗,播放国歌。以色列的国歌就是《希望》。
我很诧异。在特殊的时政背景下,一般是不太可能演奏《希望》的。
回到家,立刻找出《伏尔塔瓦河》和《希望》,粗略对比了一下,发现二者确有几分相似。于是上网查一下这两首曲子的一些背景资料。
原来,《希望》和《伏尔塔瓦河》的主旋律都取材于十七世纪意大利的一首曲子《牧歌》。《牧歌》在欧洲广泛流传,并且不同的国家有不同的版本。
难怪。
据说罗马尼亚国歌的主旋律也取材于同一首曲子。

《蟹黄汤包》B0000000501 · 2024年10月29日摄于中国上海杨浦笼香斋
唐鲁孙,中国近代文学家。1908年出生于北京,1946年移居台湾,1985年病逝。
唐鲁孙出身贵胄,自幼出入宫廷,对老北京传统、风俗、掌故及宫廷秘闻了解颇多,青年时又只身外出谋职,游历极广。晚年著有忆旧之作《中国吃》一书。本篇即选自该书。
文章读起来感觉有点怪异。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台湾的文字表达有别于大陆所致,还是因为唐鲁逊的行文风格比较特立独行所致。
《蟹黄汤包》
唐鲁孙
北方人吃包子,讲究天津狗不理的包子,馅大皮薄油足,等吃过上海五芳斋的小汤包、南翔馒首、淮城汤包,才觉得狗不理的包子不过尔尔。
北平的玉华台在锡拉胡同开张,故友画家陈半丁、名医江逢春,都是说吴侬软语、久住北平的苏州人。他们说:「玉华台做的淮城汤包,比在淮城本地吃的还要技高一筹。」我们一到玉华台,招呼客人的是「崔六儿」,他跟赵有福是北平勤行两只鼎。半丁兄跟他说明不喝酒,是专程来吃汤包。他家笼屉特别大,一笼矮趴趴的只有六只。笼屉一端上来,每人先奉上一块热毛巾,擦完手用两只手抓到碟子里稍凉,放在匙羹里,先把包子皮咬破先吸后吃,才能整个包子入肚。如果不会吃,只能吃了皮,可能包子汤呛了鼻子烫了舌头。一笼吃完又上一笼,时间拿捏得正好,这就要看白案子的功夫、堂倌的眼力了。这种汤包香美如油,湛露琼卮。据说玉华台后来不是熟人,专吃汤包他还不应,酒席上的咸点才给您来上一笼,可以说是汤包中绝味。
来到台湾,几个好吃的朋友凑到一起,谈到玉华台的汤包莫不馋涎欲滴。想不到无意中在屏东夜市吃到了慰情聊胜于无的汤包。还来台北之后,无意中发现信义路永康街口有一家专卖点心的鼎泰堂,他家的蟹粉汤包,馅子里确实含有蟹肉,鹅黄溶浆,汤腴味正,跟那些在包子缩口上掺一点咖喱,愣充蟹黄者完全两样。老板杨秉彝说:物价涨,他卖的点心当然也跟着涨,绝不在调和上打主意,所以他的蟹粉汤包永远保持一定的水准。老板是山西人,最初开油坊附带卖高醋。吃汤包最好是蘸姜丝高醋,他家拿出来的就是黄色米醋。台北市饺子馆包子铺,多如过江之鲫,不知道是哪位师傅传授,十之八九都是化学白醋加凉水,肠胃弱的朋友,吃了这种酸醋,焉能不肚泻胃不舒服。虽然对他们言之谆谆,可是听者藐藐,也只好由他们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