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 吉诃德》N0000000023 · 2019年12月2日摄于中国上海

 

当一个人深陷于自我臆造的角色中不愿自拔,那么,作为旁观者,抱着娱乐的态度去听,去看。认真不得。认真,你更蠢。


《埃尔 · 杰姆斗兽场》F0300000472 · 2019年4月12日摄于突尼斯

 

这辈子,曾经遇到的善或恶都是记得的。

记住恶,只是不想再次受到伤害;而记住善,就是想记住这个世界的美好。


《老城梅克内斯》F0300000471 · 2019年4月5日摄于摩洛哥

 

图文无关。

最早工作的厂子有两个食堂,其中小食堂一楼常年有麵,二楼常年有现烧的小锅三鲜汤。这两样我都不想放弃,于是每每先在一楼排队买好光麵,再走楼梯上二楼,再排队买三鲜汤,当麵浇头。

大约过了几个礼拜,三鲜汤窗口的食堂大姐让我把麵碗给她,她让烧汤的师傅给做成三鲜汤麵。口味果然比先前的好很多。

又过了几个礼拜,食堂大姐让我不要再去一楼排队买麵了,她说她会去楼下搞来生麵条交给烧汤的师傅。这样做出来的三鲜汤麵才好吃。

如此,一年有余,直到我被调离总厂。

我走得太突然,都没机会向食堂大姐道声谢。后来有一次回总厂办事,特意跑去找她,遗憾的是她那时已经退休了。


《海拔5013》F0300000470 · 2018年3月30日摄于中国西藏米拉山口

 

图文无关。

有一回出差大阪,快回国的前一天,抽空去了趟百货商厦,挑了两个包,捎回家给娘俩。

付钱,接过女店员包装好的包,道谢,转身准备离开。她说,请稍等,并问我带没带护照。我说带了。她说地下一楼有专门柜台,如果想退税,可以去那里办理。我说我时间有点赶,退税手续又不是很熟悉,所以这次不想退了。

她指了指一边的椅子,让我一边休息一边等她一会儿,她下楼帮我办理退税手续。大约二十来分钟,她回来了,说都办好了,并把护照、小票和退回的日元递给了我。然后,她把我带到一楼商厦的大门口,朝我深深地鞠了个躬,把我送出门外。


《怪兽》F0300000469 · 2019年5月28日摄于芬兰赫尔辛基

 

图文无关。

那天,女儿生产出院,让我去接她。我说了下原因,跟公司请了半天假。接下来好些天,几乎每天都有鸡送来办公室。问送鸡过来的同事,这些鸡都是啥意思,哪来的。同事回答说,公司的很多弟兄知道我女儿坐月子,就让他把鸡送来。

我问他,都是谁,我得去感谢一下,顺便把钱给人家。

同事说,那些送鸡的人无一例外都再三关照不要说是谁送的。他劝我别再打听了,说这些鸡给多少钱都不合适,因为好些都是公司的农民工从江苏、安徽、江西等地的老家特意弄来的,全是自家的散养鸡,有的还在下蛋。


《全富岛》F0300000468 · 2019年2月5日摄于中国海南西沙群岛

 

图文无关。

阪神大地震后的那个冬天,出差日本。至今仍记得倒塌的高架桥还没有清理完。中午,我们几个在街边的小麵馆里匆匆吃了点东西。临走,跟店员打听怎么坐车才能去到我们的目的地。

店员是位中年妇人,店堂里开着暖气,她穿着很单薄,趿着木屐。她耐心地比划了半天,可我们还是不怎么明白。

我们没急,她倒是急了,说送我们去车站。

多冷的天啊,我们穿着羊绒风衣还觉得冻,她就穿着薄薄的和服趿着木屐,带着我们拐弯抹角地来到一个巴士站,说这趟巴士可以到我们的目的地。

我们感谢再三。

她向我们鞠了个躬,又微笑着和我们挥了挥手,这才转身离去。


《维尔兰雕塑公园》F0300000467 · 2019年6月2日摄于挪威奥斯陆

 

图文无关。

在浦东工作期间,午餐经常是在浦东大道上的一个临时盒饭摊点解决的。有一回,夏天,午休时照例跑去买盒饭。记得两荤两素一份饭,也就是四五块钱的样子。一个大姐收了钱,拿起一个快餐盒准备给我打菜,另一个大姐匆匆跑了过来,说,那个糖醋排骨是隔夜的,昨晚忘了放冷藏,坏是没坏,但肯定不怎么新鲜了。不卖了,一会儿倒掉。

给我打菜的大姐听了这话,带着歉意跟我说,她不知道这事,差点打给了我,真是对不起。


《严岛神社》F0300000466 · 2017年12月4日摄于日本广岛宫岛

 

图文无关。

有一回出差大阪,周末独自坐地铁,误打误撞地上了一趟区间车。离我要下车的那个站还差了两三站,车停了。

车窗外乌漆八黑,车厢里就剩我一人。正纳闷怎么回事,一个工作人员从车头方向朝我走了过来,问我为什么还不下车。我说还没到站。他告诉我,这是一趟区间车,现在车已经停在停车隧道。他点了点头,把我带到第一节车厢,示意我在驾驶室外等着。

他进了驾驶室,和什么人联系了一番之后,慢慢地将整列地铁倒出隧道,回到站台。他把我带下车,让我就地等下一趟车。

我向他表示了歉意。他友善地朝我躬了躬身,回到车上,重新把车开进了停车隧道。


《哈桑二世清真寺》F0300000465 · 2019年4月8日摄于摩洛哥卡萨布兰卡

 

那天从吉丹回到卡萨布兰卡,差不多已是下午三点,时间有点尴尬。在酒店里等晚饭,起码还有两个小时;可想出门转,人生地不熟的,又逛不了太远。这时,在摩洛哥工作的福哥出现了。他说他开车带我们出去逛那些寻常游客不太会去的地方。

先是那个里克咖啡馆。这家咖啡馆是电影《卡萨布兰卡》里的实景地,所以大火。只是这种地方对我来说没什么兴趣,走马观花,拍了几张照片,跟福哥提出说想去看风光。那阵子感觉卡萨布兰卡到处在修路,福哥驾着车一路颠簸来到郊外的一处荒滩。在这里,隔着海湾能将卡萨布兰卡地标建筑,雄伟的哈桑二世清真寺尽收眼底,非常漂亮。等我们玩够了,天差不多也暗了下来。我跟福哥说,不去酒店,想找个吃当地的海鲜。福哥二话不说,驾车回到市里的一个海鲜市场,一边详细介绍,一边带着我们挑海鲜。当时市场已经快关门了,仅有的几个摊位也都忙着收摊。不过,当他们知道我们是中国游客后,热情地回了上来,自来熟地拽着我们又是唱又是跳,直到我们说想挑点海鲜做晚餐,他们这才作罢。

顺便说一下,卡萨布兰卡的海鲜真是便宜,比现如今上海的蔬菜贵不了多少。

我们挑了些蟹、虾,福哥怕我们吃不惯当地菜,又特地驾车带我们去了一家中国人开的餐馆加工海鲜。

那一天,我们玩得很尽兴。


《西沙》F0300000464 · 2019年2月6日摄于中国海南三沙

 

图文无关。

有一回去库布其,骑马,说是去牧民家体验当地文化。我骑的那匹马,镫子有点短,腿伸不直,加上马跑起来又颠得厉害,一路很受折磨。再一个,就是那马也实在累得不行,看上去很可怜。返程的时候,我见身边停着一辆摩托,摩托边站着一个女孩。我问她能不能用摩托送我回去,我不想骑马了。她说行。于是我上了她的摩托车。

半道上,我问她这一趟多少钱。她说45元。我说凑个整数,算50得了。又往前跑了一会儿,她问我还有没有时间。我说有。她说,刚才我们去的都是些供游客参观的景点,不是真正的牧民家。如果有时间,她带我去她奶奶家,看看真正的牧民家是咋样的。

她先是带我去她家的牧场里逛了一圈,参观了她家的牧场和牧场不远处的一个敖包,然后把我带到她奶奶家,告诉她奶奶,我是她的朋友,过来看看当地牧民的家。老人家非常热情,端出糖果和干果堆在炕桌上,又忙着现煮了奶茶,把我当成了座上宾。

这一个小时,比那回整趟行程更令人印象深刻。

很暖。


《巴拉德罗》F0300000463 · 2017年11月4日摄于古巴马坦萨斯

 

图文无关。

丫头还在上学的时候,有一年清明放假,于是带她去江西的婺源看油菜花田。

正值旺季,路不好走。我们乘坐的大巴走走停停,到婺源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大巴上不了山道,只能停在山脚下。想要在太阳下山前赶到观景台,步行肯定是来不及了。正巧,大巴边有几辆「黑车」,一问价,一百一趟,含四个观景点。

说是「黑车」,但司机师傅一点也不「黑」,我们挺聊得来。一路走,一路介绍,比一般的导游都尽心尽责。

走过两个观景点,我对师傅说,可以了,送我们下山。晚了怕赶不上回去的大巴。师傅一边悠悠地开着车一边说,那大巴司机他认识,一会儿会打电话让他等我们就是了。

「来也来了,钱也花了,必须尽兴。不逛遍四个观景点,我是不会放你们走的。」


《佩姬湾渔村》F0300000462 · 2019年7月10日摄于加拿大新斯科舍

 

图文无关。

早年去呼和浩特,外婆感冒发烧。我安顿好外婆后上街找吃的,时间已经很晚了。

走到街上,见一饺子馆,推门进去。女掌柜的问,想吃啥饺子。我回话说,猪肉白菜。她有些为难,说猪肉白菜饺子刚好卖完,这会儿就只有海鲜饺子,就按猪肉白菜馅的钱收得了。

我悻悻地嘀咕了一句,钱倒是无所谓,只是喜欢当地传统的猪肉白菜饺子。

女掌柜听罢,当即招呼店里的伙计:先不下班,赶紧整一碗猪肉白菜饺。

就这样,为了这碗十二三块钱的饺子,店里从掌柜到伙计,七八个人,晚下班差不多一个小时。这让我非常过意不去。临别,想多给点钱意思意思,但女掌柜的死活不肯多收,说,只要你喜欢,我们就乐意。


《岩石教堂》F0300000491 · 2019年5月28日摄于芬兰赫尔辛基

 

图文无关。

几十年,跑了小半个地球,不说阅人无数,但遇人无数是肯定的。就个人感觉而言,如果你怀揣着足够的尊重和善意,你会发现,在这个世界上,善良无处不在。

十年前,在浦东的合庆工作。每逢夏天,在上下班的必经之路上,有一个临时西瓜摊,一摆就是好几年。

为图省事,我差不多每隔一周都会在西瓜摊买上几十斤西瓜捎回家。

打头一回买卖起,我就跟卖西瓜的汉子约定,我不还价,前提是,西瓜得沙甜,再就是不要短斤缺两。

几年交道打下来,我们之间的这种默契,一直未被打破。

有一回出差,有半个月没去买西瓜。那天下班回家,打老远就看见那个汉子站在路中央挥手,分明是在拦我的车子。到了跟前,我停下车,同他打招呼。他让我等等,然后转身去了西瓜摊,从底下捧出一只白皮瓜来,告诉我说,这种白皮瓜在他的承包地里一年也见不到几个,自己的孩子都没舍得给,就想留给我尝尝。

我问他多少钱。他说,如果想卖钱,也不会苦苦等我好些天。


《核酸采样》F0200000042 · 2022年4月12日摄于中国上海杨浦

 

若隐若现的抗疫班子,吞吞吐吐的疫情通报,支离破碎的防疫措施,敷衍虚浮的工作作风,以及诸如此类。不难想像,这样织就的小区防疫网,即使不是千疮百孔,至少也是漏洞百出。


《柏柏尔人》F0100000093 · 2019年4月10日摄于突尼斯

 

柏柏尔人的现状可谓喜忧参半。在一些国家的学校,柏柏尔人被要求使用阿拉伯语而不是他们自己的母语。这让柏柏尔人被同化的速度非常迅速。

但在另一些国家,比如摩洛哥和阿尔及利亚,柏柏尔人的文化得到了很好的认同和尊重。在摩洛哥,尽管柏柏尔语不是官方语言,但却是这个国家必修的语言之一。而阿尔及利亚,更是将国家定义为「阿拉伯人的和柏柏尔人的穆斯林国家」。在这些国家,柏柏尔人非但不会因为他们的民族和语言而受到任何歧视,相反,他们甚至获得极高的地位。阿尔及利亚前总理拉明· 泽鲁阿勒及摩洛哥总理德里斯 · 杰图都是柏柏尔人。


《柏柏尔人》F0100000092 · 2019年4月11日摄于突尼斯

 

历史上,柏柏尔人一度非常强大。有历史学家认为,古埃及第二十二王朝就是柏柏尔人建立起来的。甚至,奥斯曼帝国时期,北部非常的柏柏尔人拥有多达百万的白人奴隶。

西班牙安达卢西亚省的格拉纳达有一座宫殿,叫阿尔罕布拉宫。这座宏伟的宫殿是摩尔人退出西班牙前最后的堡垒和绝响。在这之前,他们曾经统治整个伊比利亚半岛长达七个多世纪。作为统治者的摩尔人,是来自北部非常的阿拉伯人,其中的66%为皈依阿拉伯伊斯兰教的柏柏尔人。

这一时期的柏柏尔人的社会地位介于阿拉伯贵族与平民之间,还算是相当不错的。


《柏柏尔人》F0100000091 · 2019年4月11日摄于突尼斯

 

柏柏尔人有着极其绵长的历史,柏柏尔语和古埃及语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语言之一,甚至,柏柏尔人的文化对古埃及文化都具有深远的影响,比如相信来世,以及由此而来的用墓穴保护死者的习俗。

北部非洲的原住民早在史前就有把死者埋葬在洞穴、土墩或岩石凿成的坟墓里的习俗。有学者认为,遍布埃及的金字塔陵墓就是柏柏尔人丧葬方式的演进。

在北非,作为陵墓的金字塔形建筑屡被发现,其中有些高达30多米,非常壮观。古埃及法老很有可能因此受到启发,修建起自己的金字塔。

不仅如此,古埃及人所崇拜的诸神中,有些也来自柏柏尔人,其中最典型的是阿蒙,也就是希腊人所称的宙斯阿蒙。


《柏柏尔人》F0100000090 · 2019年4月11日摄于突尼斯

 

柏柏尔人最初的起源直到目前都尚未有定论,但主流观点认为,他们有两支祖先,一支来自欧洲,另一支来自撒哈拉。

公元8世纪,阿拉伯人大举进入北非,随之而来的还有伊斯兰教和阿拉伯文化。大多数柏柏尔人被同化,只有为数不多的柏柏尔人逃往山区或沙漠。正是这部分拒绝被同化的柏柏尔人一定程度保留下了自己的传统和文化,包括语言和习俗。

柏柏尔人传统的生产方式主要有两种,一种是定居的农业,另一种是游牧的牧业。但无论是定居还是游牧,柏柏尔人的社会结构都相当松散:一群家庭组成氏族,几个氏族组成社区,许多社区组成柏柏尔人最大的社会单位部落。

时至今日,大部分柏柏尔人仍保持着父系大家族制,族长对家族中的资源分配、婚嫁以及与其他家族沟通和交涉等重大决策拥有至高无上的话语权。但与此同时,柏柏尔女性在家族中的地位并不低。她们行动自由,且不戴面纱。


《柏柏尔人》F0100000089 · 2019年4月11日摄于突尼斯

 

可能跟相当一部分人的想像有点不太一样,生活在非洲大陆上的并非都是黑人。北部非洲,像摩洛哥、阿尔及利亚、突尼斯、利比亚,还有埃及,在这些国家里生活的大部分是白色人种,主要是阿拉伯人和柏柏尔人。相对来说,阿拉伯人属于后来者,而柏柏尔人却是北部非洲地地道道的原住民。

这里要说明一下的是,「柏柏尔人」一词来自拉丁语,是外界对这一人群的称呼,有「野蛮人」之意,不怎么友好。但当今世界,包括中国在内,都在使用这一称呼。为避免混淆,这里也姑且延用。

「柏柏尔人」指的不是一个单一民族,而是指生活在北部非洲,并且使用柏柏尔语的诸多部落族人的统称。

柏柏尔语属于闪含语系,即亚非语系。这一语系是阿拉伯半岛及北非的一个重要语系,含闪米特、科普特、柏柏尔、库施特和乍得等五大语族及若干较小语族,共375种语言。

柏柏尔人在人种上属于尼格罗,即通常所说的黑色人种和欧罗巴,即通常所说的白色人种这两大人种的混血人种。


《上海国际时尚中心》A0101040015 · 2014年2月23日摄于中国上海杨浦

 

《药》

鲁迅

 

 

秋天的后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陽还没有出,只剩下一片乌蓝的天;除了夜游的东西,什么都睡着。华老栓忽然坐起身,擦着火柴,点上遍身油腻的灯盏,茶馆的两间屋子里,便弥满了青白的光。

「小栓的爹,你就去么?」是一个老女人的声音。里边的小屋子里,也发出一阵咳嗽。

「唔。」老栓一面听,一面应,一面扣上衣服;伸手过去说,「你给我罢。」

华大妈在枕头底下掏了半天,掏出一包洋钱,交给老栓。老栓接了,抖抖的装入衣袋,又在外面按了两下;便点上灯笼,吹熄灯盏,走向里屋子去了。那屋子里面,正在窸窸窣窣的响,接着便是一通咳嗽。老栓候他平静下去,才低低的叫道,「小栓,你不要起来。店么,你娘会安排的。」

老栓听得儿子不再说话,料他安心睡了,便出了门,走到街上。街上黑沉沉的一无所有,只有一条灰白的路,看得分明。灯光照着他的两脚,一前一后的走。有时也遇到几只狗,可是一只也没有叫。天气比屋子里冷多了;老栓倒觉爽快,仿佛一旦变了少年,得了神通,有给人生命的本领似的,跨步格外高远。而且路也愈走愈分明,天也愈走愈亮了。

老栓正在专心走路,忽然吃了一惊,远远里看见一条丁字街,明明白白横着。他便退了几步,寻到一家关着门的铺子,蹩进檐下,靠门立住了。好一会,身上觉得有些发冷。

「哼,老头子。」

「倒高兴。」

老栓又吃一惊,睁眼看时,几个人从他面前过去了。一个还回头看他,样子不甚分明,但很像久饿的人见了食物一般,眼里闪出一种攫取的光。老栓看看灯笼,已经熄了。按一按衣袋,硬硬的还在。仰起头两面一望,只见许多古怪的人,三三两两,鬼似的在那里徘徊;定睛再看,却也看不出什么别的奇怪。

没有多久,又见几个兵,在那边走动;衣服前后的一个大白圆圈,远地里也看得清楚,走过面前的,并且看出号衣上暗红的镶边。一阵脚步声响,一眨眼,已经拥过了一大簇人。那三三两两的人,也忽然合作一堆,潮一般向前进;将到丁字街口,便突然立住,簇成一个半圆。

老栓也向那边看,却只见一堆人的后背,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静了一会,似乎有点声音,便又动摇起来,轰的一声,都向后退,一直散到老栓立着的地方,几乎将他挤倒了。

「喂!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一个浑身黑色的人,站在老栓面前,眼光正像两把刀,刺得老栓缩小了一半。那人一只大手,向他摊着,一只手却撮着一个鲜红的馒头,那红的还是一点一点的往下滴。

老栓慌忙摸出洋钱,抖抖的想交给他,却又不敢去接他的东西。那人便焦急起来,嚷道,「怕什么?怎的不拿!」老栓还踌躇着,黑的人便抢过灯笼,一把扯下纸罩,裹了馒头,塞与老栓,一手抓过洋钱,捏一捏,转身去了。嘴里哼着说,「这老东西。」

「这给谁治病的呀?」老栓也似乎听得有人问他,但他并不答应;他的精神,现在只在一个包上,仿佛抱着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别的事情,都已置之度外了。他现在要将这包里的新的生命,移植到他家里,收获许多幸福。太陽也出来了,在他面前,显出一条大道,直到他家中,后面也照见丁字街头破匾上「古 亭口」这四个黯淡的金字。

 

 

老栓走到家,店面早经收拾干净,一排一排的茶桌,滑溜溜的发光。但是没有客人,只有小栓坐在里排的桌前吃饭,大粒的汗,从额上滚下,夹袄也帖住了脊心,两块肩胛骨高高凸出,印成一个阳文的「八」字。老栓见这样子,不免皱一皱展开的眉心。他的女人,从灶下急急走出,睁着眼睛,嘴唇有些发抖。

「得了么?」

「得了。」

两个人一齐走进灶下,商量了一会,华大妈便出去了,不多时,拿着一片老荷叶回来,摊在桌上。老栓也打开灯笼罩,用荷叶重新包了那红的馒头。小栓也吃完饭,他的母亲慌忙说:「小栓,你坐着,不要到这里来。」一面整顿了灶火,老栓便把一个碧绿的包,一个红红白白的破灯笼,一同塞在灶里。一阵红黑的火焰过去时,店屋里散满了一种奇怪的香味。

「好香!你们吃什么点心呀?」这是驼背五少爷到了。这人每天总在茶馆里过日,来得最早,去得最迟,此时恰恰蹩到临街的壁角的桌边,便坐下问话,然而没有人答应他。「炒米粥么?」仍然没有人应。老栓匆匆走出,给他泡上茶。

「小栓进来罢!」华大妈叫小栓进了里面的屋子,中间放好一条凳,小栓坐了。他的母亲端过一碟乌黑的圆东西,轻轻说:

「吃下去罢,病便好了。」

小栓撮起这黑东西,看了一会,似乎拿着自己的性命一般,心里说不出的奇怪。十分小心的拗开了,焦皮里面窜出一道白气,白气散了,是两半个白面的馒头。不多工夫,已经全在肚里了,却全忘了什么味,面前只剩下一张空盘。他的旁边,一面立着他的父亲,一面立着他的母亲,两人的眼光,都仿佛要在他身上注进 什么又要取出什么似的,便禁不住心跳起来,按着胸膛,又是一阵咳嗽。

「睡一会罢,便好了。」

小栓依他母亲的话,咳着睡了。华大妈候他喘气平静,才轻轻的给他盖上了满幅补钉的夹被。

 

 

店里坐着许多人,老栓也忙了,提着大铜壶,一趟一趟的给客人冲茶,两个眼眶,都围着一圈黑线。

「老栓,你有些不舒服么?你生病么?」一个花白胡子的人说。

「没有。」

「没有?我想笑嘻嘻的,原也不像。」花白胡子便取消了自己的话。

「老栓只是忙。要是他的儿子,」驼背五少爷话还未完,突然闯进了一个满脸横肉的人,披一件玄色布衫,散着纽扣,用很宽的玄色腰带,胡乱捆在腰间。刚进门,便对老栓嚷道:

「吃了么?好了么?老栓,就是运气了你!你运气,要不是我信息灵。」

老栓一手提了茶壶,一手恭恭敬敬的垂着,笑嘻嘻的听。满座的人,也都恭恭敬敬的听。华大妈也黑着眼眶,笑嘻嘻的送出茶碗茶叶来,加上一个橄榄,老栓便去冲了水。

「这是包好!这是与众不同的。你想,趁热的拿来,趁热的吃下。」横肉的人只是嚷。

「真的呢,要没有康大叔照顾,怎么会这样。」华大妈也很感激的谢他。

「包好,包好!这样的趁热吃下。这样的人血馒头,什么痨病都包好!」

华大妈听到「痨病」这两个字,变了一点脸色,似乎有些不高兴,但又立刻堆上笑,搭讪着走开了。这康大叔却没有觉察,仍然提高了喉咙只是嚷,嚷得里面睡着的小栓也合伙咳嗽起来。

「原来你家小栓碰到了这样的好运气了。这病自然一定全好。怪不得老栓整天的笑着呢。」花白胡子一面说,一面走到康大叔面前,低声下气的问道,「康大叔,听说今天结果的一个犯人,便是夏家的孩子,那是谁的孩子?究竟是什么事?」

「谁的?不就是夏四奶奶的儿子么?那个小家伙!」康大叔见众人都耸起耳朵听他,便格外高兴,横肉块块饱绽,越发大声说,「这小东西不要命,不要就是 了。我可是这一回一点没有得到好处,连剥下来的衣服,都给管牢的红眼睛阿义拿去了。第一要算我们栓叔运气,第二是夏三爷赏了二十五两雪白的银子,独自落腰包,一文不花。」

小栓慢慢的从小屋子里走出,两手按了胸口,不住的咳嗽;走到灶下,盛出一碗冷饭,泡上热水,坐下便吃。华大妈跟着他走,轻轻的问道,「小栓,你好些么?你仍旧只是肚饿?」

「包好,包好!」康大叔瞥了小栓一眼,仍然回过脸,对众人说,「夏三爷真是乖角儿,要是他不先告官,连他满门抄斩。现在怎样?银子!这小东西也真不成东西!关在劳里,还要劝劳头造反。」

「阿呀,那还了得。」坐在后排的一个二十多岁的人,很现出气愤模样。

「你要晓得红眼睛阿义是去盘盘底细的,他却和他攀谈了。他说:这大清的天下是我们大家的。你想:这是人话么?红眼睛原知道他家里只有一个老娘,可是没有料到他竟会这么穷,榨不出一点油水,已经气破肚皮了。他还要老虎头上搔痒,便给他两个嘴巴!」

「义哥是一手好拳棒,这两下,一定够他受用了。」壁角的驼背忽然高兴起来。

「他这贱骨头打不怕,还要说可怜可怜哩。」

花白胡子的人说,「打了这种东西,有什么可怜呢?」

康大叔显出看他不上的样子,冷笑着说,「你没有听清我的话;看他神气,是说阿义可怜哩!」

听着的人的眼光,忽然有些板滞,话也停顿了。小栓已经吃完饭,吃得满头流汗,头上都冒出蒸气来。

「阿义可怜,疯话,简直是发了疯了。」花白胡子恍然大悟似的说。

「发了疯了。」二十多岁的人也恍然大悟的说。

店里的坐客,便又现出活气,谈笑起来。小栓也趁着热闹,拚命咳嗽;康大叔走上前,拍他肩膀说:

「包好!小栓,你不要这么咳。包好!」

「疯了。」驼背五少爷点着头说。

 

 

西关外靠着城根的地面,本是一块官地;中间歪歪斜斜一条细路,是贪走便道的人,用鞋底造成的,但却成了自然的界限。路的左边,都埋着死刑和瘐毙的人,右边是穷人的丛冢。两面都已埋到层层叠叠,宛然阔人家里祝寿时的馒头

这一年的清明,分外寒冷;杨柳才吐出半粒米大的新芽。天明未久,华大妈已在右边的一坐新坟前面,排出四碟菜,一碗饭,哭了一场。化过纸,呆呆的坐在地上,仿佛等候什么似的,但自己也说不出等候什么。微风起来,吹动他短发,确乎比去年白得多了。

小路上又来了一个女人,也是半白头发,褴褛的衣裙,提一个破旧的朱漆圆篮,外挂一串纸锭,三步一歇的走,忽然见华大妈坐在地上看他,便有些踌躇,惨白的脸上,现出些羞愧的颜色,但终于硬着头皮,走到左边的一坐坟前,放下了篮子。

那坟与小栓的坟,一字儿排着,中间只隔一条小路。华大妈看他排好四碟菜,一碗饭,立着哭了一通,化过纸锭,心里暗暗地想,「这坟里的也是儿子了。」那老女人徘徊观望了一回,忽然手脚有些发抖,跄跄踉踉退下几步,瞪着眼只是发怔。

华大妈见这样子,生怕他伤心到快要发狂了,便忍不住立起身,跨过小路,低声对他说,「你这位老奶奶不要伤心了,我们还是回去罢。」

那人点一点头,眼睛仍然向上瞪着,也低声吃吃的说道,「你看,看这是什么呢?」

华大妈跟了他指头看去,眼光便到了前面的坟,这坟上草根还没有全合,露出一块一块的黄土,煞是难看。再往上仔细看时,却不觉也吃一惊,分明有一圈红白的花,围着那尖圆的坟顶。

他们的眼睛都已老花多年了,但望这红白的花,却还能明白看见。花也不很多,圆圆的排成一个圈,不很精神,倒也整齐。华大妈忙看他儿子和别人的坟,却只有不怕冷的几点青白小花,零星开着,便觉得心里忽然感到一种不足和空虚,不愿意根究。那老女人又走近几步,细看了一遍,自言自语的说,「这没有根,不像自己开的。这地方有谁来呢?孩子不会来玩,亲戚本家早不来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他想了又想,忽又流下泪来,大声说道:

「瑜儿,他们都冤枉了你,你还是忘不了,伤心不过,今天特意显点灵,要我知道么?」他四面一看,只见一只乌鸦,站在一株没有叶的树上,便接着说,「我 知道了。瑜儿,可怜他们坑了你,他们将来总有报应,天都知道,你闭了眼睛就是了。你如果真在这里,听到我的话,便教这乌鸦飞上你的坟顶,给我看罢。」

微风早经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铜丝。一丝发抖的声音,在空气中愈颤愈细,细到没有,周围便都是死一般静。两人站在枯草丛里,仰面看那乌鸦;那乌鸦也在笔直的树枝间,缩着头,铁铸一般站着。

许多的工夫过去了,上坟的人渐渐增多,几个老的小的,在土坟间出没。

华大妈不知怎的,似乎卸下了一挑重担,便想到要走,一面劝着说,「我们还是回去罢。」

那老女人叹一口气,无精打采的收起饭菜,又迟疑了一刻,终于慢慢地走了。嘴里自言自语的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他们走不上二三十步远,忽听得背后「哑」的一声大叫,两个人都悚然的回过头,只见那乌鸦张开两翅,一挫身,直向着远处的天空,箭也似的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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